夏日的阳光斜斜地洒在老樟木箱上，铜锁的锈迹被晒得发亮。我蹲下身擦拭时，锁芯里突然落出一张泛黄的信纸，边角卷曲得像被风吹皱的湖面。信纸上的字迹已经晕染成团，唯有"外婆"两个字还勉强可辨，像两粒被岁月浸透的沙，硌得我掌心发烫。

这口樟木箱是外婆临终前塞给我的。她躺在病床上，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箱角，浑浊的眼睛却亮得惊人。"囡囡，箱子里有..."她喉咙里滚出几个气音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，震得监护仪上的曲线剧烈波动。我慌忙去握她冰凉的手，却只触到她腕间空荡荡的皮肤。那天清晨，连呼吸机都沉默了。

箱底压着本褪色的相册，塑料封皮裂成蛛网状。翻到夹着银杏叶的那页，1998年的秋日里，扎羊角辫的我正踮脚给外婆戴围巾。她眼角的皱纹堆叠成花，笑得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。相册里还藏着半截断针，针尖沾着暗褐色的污渍，像凝固的血迹。我忽然想起去年冬天，外婆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缝补旧衣裳，那截断针就是她补我演出服时被扯断的。

最上层整整齐齐码着蓝格子布包，每个角都打着小褶。布料上密密麻麻的补丁像地图上的等高线，有被缝过拉链的痕迹，有被浆洗过褪色的墨迹，还有几处被老鼠啃过的缺口。最破的那块补丁上，歪歪扭扭写着"1993.5.20"，针脚细密得像外婆的手指在跳圆舞曲。我摸着布包边缘的毛边，突然发现内侧缝着个暗袋，里面躺着半块发硬的桃酥。

记忆突然倒带回小学五年级的雨天。教室窗外暴雨如注，我缩在座位上发抖，外婆举着蓝格子布包冲进教室，雨水顺着她的蓝布衫往下淌。"囡囡，吃块桃酥暖和暖和。"她把湿透的布包塞给我，自己却淋得像个落汤鸡。那块桃酥硬得像石头，我含在嘴里慢慢嚼，甜味混着雨水的苦涩在舌尖化开。后来才知道，那天外婆冒雨买桃酥，是因为我第二天要参加钢琴比赛。

布包夹层里还藏着张泛黄的火车票，日期是2005年3月18日。从苏州到南京的硬座，票价7.5元。票根上有人用铅笔写着"给囡囡看春天"，字迹被反复摩挲得模糊。我突然想起那个早春的清晨，外婆背着这个蓝布包，把装着桃酥的饭盒塞进我书包，目送我登上开往南京的绿皮火车。她站在月台上挥手，蓝布包在晨雾中像朵静止的云。

箱子里还有本毛边笔记本，扉页用红笔写着"囡囡成长日记"。1999年6月15日的页角卷曲，记录着"囡囡第一次算不清加减法，外婆用桃酥教她，说数像蚂蚁搬家要排好队"。2003年9月12日写着"囡囡摔断门牙，外婆用断针缝了三天，说伤口要像星星那样闪着光"。最后一页是2008年5月12日，墨迹被泪水晕开大团，只有"地震时外婆护着我，蓝布包里的桃酥沾了血"几个字还能辨认。

此刻我正坐在老樟木箱前，阳光把铜锁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布包里的桃酥已经碎成齑粉，混着陈年的面粉香。我忽然明白，外婆留下的不是些旧物，而是把时光揉进了每一道针脚、每一处补丁、每一块桃酥里。那些被岁月磨旧的痕迹，就像她留在人间最后的温度，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，突然就热得让人眼眶发酸。

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很轻，我轻轻抚过箱盖内侧的刻痕——那是外婆用断针绣的"囡囡"二字，针脚歪斜却异常工整，像她教我写字时总说"横要平，竖要直"。阳光穿过樟木箱的纹路，在我手背上投下细密的影子，恍惚间又看见那个佝偻着背缝补的背影，蓝布衫上沾着面粉，笑起来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。